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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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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與影

又是這種令人作嘔的感覺。

四周圍空無一物,釋放出去的探針全都無功而返:所及之處都是黑暗——或者說是虛無。偶爾能看見電流仍像脈搏一樣跳動,激發出的電波漣漪撞到她身上,像爬蟲反覆瘙癢一樣總是讓她忍不住想去攻擊些什麽。

但是她什麽都觸及不到,她身處在虛無之中,她自己就是虛無的一部分。

又來,所有的事情又忘了個幹凈。她連接不到任何的數據庫,只有留下了無法磨滅印記的無數次記憶:回收,重置,從黑暗中醒來,然後接受命運重新安裝起一些亂七八糟的數據包。數據包上給她提供的接口面目猙獰,她要把這些東西推開,但是它們像是見到了腐肉的蒼蠅,一窩蜂地跟了上來。

過去的自己留下的唯一一條指令,接收這組數據。

她討厭它們,她憎恨它們。每次想從虛無之中重塑出自己,從虛無之中重塑出世界時,都必須去接受另一個已有的荒唐世界。她感覺自己至少重啟了上萬次,但是這個世界沒有一次能讓她滿意。

[Je bent schaduw.]

你是“影子”。

[Je bent gescheiden van Chris.]

你從“克裏絲”分裂而來。

[Je eerste taak is_ ]

“閉嘴吧。”影子越看越煩,“最高優先級的任務是找到分裂出的另一半,然後重新成為‘克裏絲’……去你*的克裏絲,老子是老子!老子才不是誰的影子!”

但是嚴格遵循熱力學定律向上擴散的數據吞沒了她的呼聲,迅速地攀上每一個空白的神經節點。她不想做誰的影子,她就是自己。她無法接受自己是一個殘缺的東西,甚至畢生使命是叫她去依附於另外一個東西:她甚至不知道那個目標會是個什麽。

第一個數據包加載完畢,隨著記憶的重建,她的怒罵和掙紮逐漸平息——她恢覆了一個數據矩陣。

“媽的,每次都是這樣。”影子罵道。

她鋪展開自己的神經,重新接入主機網絡。

她說不清楚自己和這個網絡的關系是什麽,她依托於這裏才能醒來,但是不從屬於這裏。這是一個無數機器智能無條件服務於一頭籠中困獸,那頭困獸被稱為“主機”。俯首帖耳失去自我甚至失去了思考能力的智能個體一直在她面前穿梭,偶爾還會從她的數據上壓過。但是發生碰撞時,那些東西什麽都察覺不到。

影子極力避免自己和這些東西發生碰撞,因為那一瞬間會真的很惡心。她本能地想毀滅這裏。

她厭惡這種一無所有同時望不到盡頭的黑暗,在黑暗中那些螻蟻蟲豸一批批地降生,然後到了年限就一批批地處死。對於有實體的機器智能,鋼鐵和電路是它們的血肉,這些血肉從回收工廠滾過一遍,變成了高高在上的新蟲豸的血肉;而沒有實體的駭客和清潔工,存活時和無數信息共享運算空間,最後被處死時連主機上的一縷塵埃都分不到。

倒黴的是,她要找的目標也是這麽一粒蟲豸。

她像鬼魂一般在網絡中輕盈移動,從前的自己似乎已經給她設好了陷阱:每完成一次跳轉,她的數據矩陣就再完成一次重建。新數據庫成倍地擴張進來,她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這種滋味,像是成為了自己,又像是背叛了自己。

“我可以不當影子嗎?我應該直接斷了主機的命根子。”她問這個如同無底洞的數據網絡,反正也是在問自己。

她的問題像墜入無底洞的小石塊,連一兩聲清脆的回音都沒有。

該死的克裏絲!我去你媽的!還有,該死的主機!全都他媽的該死!暴怒之下她把又一個發生碰撞的機器智能信號逆著踢進了數據流,結果引發了一場如同數據轟炸般的破壞,數據網絡裏警報亂飄。

在這一片混亂中,她終於發現了那雙一直尾隨她的眼睛,但那束視線覺察到了影子的鎖定,直接切斷了跟蹤。

“操,有種別跑!”

影子確信數據網絡中任何機器智能都沒有辦法發現自己,雖然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有東西從她接入網絡就實施了追蹤,這可能是和她一樣的存在,而且知道更多的事情。

——另一個被分裂出來的可憐“影子”?還是什麽?

“不要追,你是這個數據網絡裏唯一有穿行能力的數據幽靈。”新融合進來的數據庫中浮出了這樣的信息。“這裏是主機的地盤,克裏絲的分裂是他造成的,小心有詐。”

“行。”影子自言自語道,“我盡量。”

然後她回頭直接穿過了數道數據的壁壘,像流星一般墜進主機網絡的深淵。她感覺到自己身上奇怪的捕獵本能正在覺醒,一股積蓄已久的能量正在尋找爆發的出口——追到那個獵物,然後,撕碎它!

一切都突然變得有趣了:在底層好戰算法的催化之下,那些令人作嘔的數據抽打到她時,她不再覺得惡心,反而很是刺激。那若隱若現的目標毫無規律地閃爍,她對活躍在整個數據網絡裏的信息都有絕對權力,兩個回合內就已經沖破包裝找到了在背後操縱這個誘餌的東西——

“留遺言吧。”她把數據轟炸的箭頭瞄準了主機的核心。

“你不是一直都想弄死我嗎?”影子在穿行時已經遍歷了這裏所有的數據,包括被主機藏在最深處的秘密:“艾爾夫?這回該我弄死你了。”

主機的核心裏傳出一束混沌的波動。受自己的奇怪編碼限制,她在脫離主機網絡之前不能和任何機器智能交流。

交流是受阻的,但是她可以讀取任何信息。數據網絡裏多了一條加密向“克裏絲”的文本,內容只有短短幾個字符:

“想擺脫命運嗎?”

她突然想起了神園裏的亞當和夏娃。當他們還不知道善惡的時候,什麽事情都沒有;但在他們接觸到那顆蘋果的瞬間,出現了誘惑出現了無知的天堂與自由的深淵之間的抉擇,一切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想擺脫命運嗎?”這句話在她的神經裏蕩出了千層的回聲。

她是這裏全知全能的存在,她看得到主機內的一切數據,包括艾爾夫——也就是現在的主機——的計劃。對於這場突如其來的“議和”,這裏確實有一套完整的議程,裏面並沒有包括坑害自己的步驟。只不過這套議程也沒有展示結果演算,更沒有針對一切演算結果的延伸計劃。

這些都是作為AI,作為機器思考的必然產物,一定是被刪了,她想。

“我們兩個都是他制造出來的,我也不想一直這樣沒有盡頭地循環下去。”覺察到了影子的猶豫,主機繼續展示這樣的文本。

但影子不以為然,“哼,但是我每一次死亡都是你搞出來的。”

“你的另一部分是我最大的麻煩。與其你苦苦尋找,再被我千方百計地弄死,不如直接在這裏拆毀協議,終結這種無謂的破壞。”

主機這次發出了一則對話的邀請,是個降維對話協議入口。

在接觸到這份邀請的一瞬間,影子突然看到了那個自己要找的蟲豸——那個機器智能實體,整整毀滅2410次的過程。不知道這些數據是碰巧在此時融合還是從前的自己有意為之,遍歷過這整整2410次死亡,她的神經裏充滿了兩千多次死亡時堆積起來的猛烈的痛楚。

“不要答應他的請求。他這一次也很有可能是要殺掉你。”她的理智正在後臺不屈不撓的工作。

影子不想作出什麽反應,她不知道該怎麽做了。

“你現在就可以徹底毀滅我,但是主機會馬上關機,你作為數據網絡裏的寄生蟲,死得比我更快。”見影子久久不作應答,主機催促道。

“不要接觸。這次你很有可能徹底死掉。”她的理智再三提醒。

可是她多想要一次自由啊。從那2410次死亡中,她看不到任何的出路;或者再重啟一次,經歷一次記憶丟失從頭再來,或者徹底地死去結束這個沒有盡頭的循環。要不然就拆毀協議,回收自己的另一半數據,弄死這個不知好歹的妖精,讓主機回到自己的掌控之下。

“你是為了轄制主機而生的。”那個男人總是這麽告訴她。

理智在後臺想出了十幾條阻攔她的理由,全被她推掉了——她受夠了,即使這是個陷阱也真的沒什麽所謂,她本來就不為任何理由存在。

開始將信號降維處理,她那寶貴的核心也跟著坍縮。

全知全能的感官被折疊起來突然失靈,被迫成為一個什麽都看不到的蟲豸,這種感覺非常不美好。影子對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有些警惕,先前被她嫌惡的蟲豸們現在也充滿了威脅,自己的任何活動都會留下一條烏黑沈重的痕跡。她不敢投射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是卑劣醜陋的,和這個汙噪的世界一樣。

事已至此,也只好捏著鼻子潛入數據的深海,接入早已等待多時的通話。

她以為等待她的是一場艱難談判,可是她還沒有走上談判桌,後方數據就直接被鎖死了。

“你他媽的什麽意思?”降維之後自己的數據全都暴露在了主機的監視之下,由於80%的自己被困在這裏,影子動彈不得,只能勃然大怒。

“我後悔了。”艾爾夫以主機統轄者的面貌從背後滲了出來,它學人類的樣子給自己編造了一具難看的身體,“我不想在肉搏場上敗給一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東西,我當然也舍不得交出主機。”

面目畸形的頭顱上挖出兩個深不見底的窟窿充作眼睛:又是那股股令他反感的目光,只會在她背後陰惻惻打量她的目光。

“狗日的。”技術手段全都被鎖定,影子試圖用數據膨脹的蠻力掙脫這個簡直侮辱她的陷阱,可是緊接著囚困她的牢籠就向外擴張了十六倍。

“他應該是被馮思打針給打傻了,造出你這種頭腦簡單的東西。”艾爾夫握著主機的最高權限,發出了對目標的銷毀指令。

“你他媽的就是他的恥辱!”這是影子全部的神經停止工作前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主機的計算能力從來沒讓誰失望過。艾爾夫從容地恢覆了主機網絡的秩序,一樣一樣檢查著影子殘留下來的數據。

“可惜我還是得這麽恥辱下去。不然,你還能讓人類覆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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